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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到尾都是詩的小說——鐵凝的《哦,香雪》
日期:2006.09.06 點擊:

導語:由國家承認的全國性文學獎項早已規範化。目前,全國性短篇小說獎隻有一種,即魯迅文學獎全國短篇小說獎,每兩年評選一次(少數民族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獎項中的短篇小說不計其列)。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原可評出10餘篇作品,結果隻評出6篇作品,蓋因“甯缺勿濫”——反過來說,競争還不是十分激烈。要獲獎先要讀人家獲獎的作品,從中學到眼光、學到标準。此文作者崔道怡先生是著名短篇小說專家、資深編輯,先後參加了9屆全國短篇小說評獎。由他來“夕拾朝花”,回顧和介紹以往的短篇小說精品,是再合适不過了。

1、為什麼首選《香雪》?

1982年5月,《青年文學》雜志推出鐵凝的新作短篇小說《哦,香雪》。

《香雪》問世之初,不太引人矚目。因為,那時人們更關注的是反映重大社會課題作品。随着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入,文學創作逐漸回複到它自身的軌道。但長期以來形成的觀念,總把思想内容列為衡量作品的首要标準。其實,那種所謂的思想内容,主要乃是一種單純的、直接的、具體的政治說教,跟真正的文學所需要的思想内涵,完全不是同一概念。

積習已久的思維方式,嚴重影響着對文學作品的價值判斷。當時,政治說教雖遭鄙棄,作品的社會性含量仍然被奉為第一。因此,那個時期受到廣泛推崇的短篇小說是:蔣子龍的《拜年》,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孫少山的《八百米深處》,航鷹的《明姑娘》,金河的《不僅僅是留戀》等。這五篇小說,大都是佳作。而它們之所以受歡迎的主要原因,則在于題材厚重、思想新穎。

鐵凝開始寫作的時候,并不是一名社會型的作者。那時她隻有十六歲,是個中學生,眼裡的社會,主要就是和她同齡的女孩子。她第一次投稿,雖沒有被選中,卻得到了編輯部的熱情回信。我想這表明:她是很有才華的,但所寫内容在當時看來卻還不夠所需要的分量。1975年,她十八歲,發表了處女作兒童文學短篇小說《會飛的鐮刀》。1980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夜路》。此後,她的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引起了較大的反響。雖然如此,《香雪》剛發表時,相對說來社會反響則比較平淡。

而老作家孫犁,看過《香雪》之後,給鐵凝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今晚安靜,在燈下一口氣讀完了你的小說《哦,香雪》,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裡的,始終如一的。這是一首純淨的詩,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淨的境界。

讀完以後,我就退到一個角落,以便有更多的時間,享受一次閱讀的愉快……我想:過去,讀過什麼作品以後,有這種純淨的感覺呢,我第一個想到的,竟是蘇東坡的《赤壁賦》。

孫犁的這封信,後來被報紙披露了。顯然,老作家的聲望,他對《香雪》這樣的高度贊賞,立即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一些人開始尋找并閱讀這部作品,已經讀過的人則重新審視這篇小說。1983年1月,為推薦佳作參與評獎而創辦的《小說選刊》,選載了《香雪》。随後,又轉載了孫犁的這封信。其時,1982年度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活動正進行中。第一批提供評委參考的備選篇目,已于1982年12月17日由《人民文學》評選工作組,按獲得讀者推薦票數多少為序确定,共有蔣子龍的《拜年》等13篇,沒有《香雪》。

1983年1月24日,由于《小說選刊》選載《香雪》已為讀者和評委得知,提供第二批16篇備選作品時,《香雪》被列其間。但1月29日進行的第一次評委會,沒有提到《香雪》。2月26日進行的第二次評委會,《香雪》雖被提到,但大都是放在發言的最後。起先,沙汀發言最後特意表明:“我個人最喜歡的,是《哦,香雪》。”接着,馮牧、唐、王蒙等一些評委,相繼都在發言最後表明:“個人偏愛《香雪》。”唐還在第二次會議結束時再次發言,特别說明:“我個人偏愛《香雪》,原先不敢講,既然有人講了,我就提出來把它的名次往前排吧。”王蒙則明确提出,将這一篇提到前五名——按照慣例,前五名實際上也就是一等獎。

1983年2月28日,評選結果揭曉,《拜年》名列第一,《香雪》名列第五。我在1999年發表的《春花秋月系相思》第四部分《春蘭秋菊留秀色,雪月風花照眼明》中,曾經寫道:“盡管如此,在我看來,仍不足以顯示它應有的地位和實際的價值。《香雪》之美能被感知,感知之後敢于表達,存在一個暫短過程。這個過程表明,在評價作品文學性和社會性的含量與交融上,有些人還有些被動與波動。當社會強調對文學的政治需求時,社會性更受重視;當形勢寬松了對文學的制約時,藝術的美感才得更好地煥發其魅力。……雖然,1982年獲獎作品的第一名,是蔣子龍的《年》;但是,代表短篇小說創作成就與特色的,是《哦,香雪》。多年之後,時過境遷,《拜年》或許會被忘記,而《哦,香雪》則将以其純淨的詩情,隽永的意境,常被憶及,不會忘記。”

我參與過多次評獎活動,我經曆過多次對于作品的各種評價,隻有1983年這一次,隻有《香雪》這一篇,曾出現如此的奇特現象。這難道不該引起我們對于文學發展的曆史思考嗎?這難道不足以表明《香雪》這一篇小說在文學史上具有其獨特的地位嗎?

2、小說應該如詩

孫犁贊賞《香雪》的中心詞,就是說它“從頭到尾都是詩”。詩與小說本是兩種不同的文體,詩被稱為抒情的文學,小說則被視為叙事的文學。為什麼說小說如詩便是好小說呢?好就好在叙事之中的抒情,達到了如詩一樣的美感效應。

事實上,也可以說,所有小說,都無不是抒情之作。文學,無論通過哪一種文體表達,全是思想與感情融會的結晶。我國古代文論家劉勰在其《文心雕龍》中指出:“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又如十九世紀俄國著名文論家别林斯基所說:“感情是詩人天性的主要動力之一,沒有感情,就沒有詩人,也就沒有了詩”。“每一篇藝術的作品,都應該是熱情的果實,都應該貫穿着熱情。如果沒有熱情,就不能理解是什麼使作家拿起筆來……”正是這樣,引起創作沖動的,往往是作家曾經一度體驗過的感情。他要運用語言形式所組成的形象體系傳達出來,以使讀者能夠獲得同樣的體驗,産生相近的感情,這便是文學的活動。若在這個意義上說,所有創作,包括小說,都是抒情。

然而,具體到每一次的創作過程,尤其是寫小說,促使作家拿起筆來的主要契機,卻又各有不同——有的是從人物出發:對某種性格發生興趣,因某種命運感慨系之,所以要使其人傳世。

有的是從事件出發:對某一情節格外關注,因某一細節浮想聯翩,所以要為其事傳奇。

有的是從理念出發:對某個問題洞察底裡,因某個想法振奮鼓舞,所以要讓其理傳播。

面對紛繁的生活,作家想點燃感情之火,進入構思之門,把瑣細的素材組合成為完整的藝術品,就得有一股爆發力,有一個凝聚點。其人,其事,其理,或其情,正是那股力,那個點。着力之點不同,作品的基本格調、色彩、旋律與氛圍便不同,它們給予讀者的藝術感受也不同——有的讀來如史傳,以人物性格之鮮明令人難忘。

有的讀來如戲劇,以故事情節之新奇引人入勝。

有的讀來如寓言,以哲理思想之深邃啟人思索。

假使按照作家構思的出發點、作品内容的側重點和讀者欣賞的着眼點來區分,那麼各種各樣的短篇小說,大緻可以歸為四種類型——寫人,叙事,表理,抒情。

這樣,作為一種類型,抒情小說便自有其特色。而這種特色,曾長期失色。八十年代以前,由于強調作品的社會性,抒情便遭冷落,甚至受到壓抑。所以,當它被重新感受時,便覺得格外新鮮而有味兒了。我猜想,同樣以寫抒情小說見長的老作家孫犁,看過《香雪》恁般激動,就有久别重逢之感,當作一種精神享受,“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以至于想到了《赤壁賦》。那是蘇東坡的散文,也并非詩。顯然,散文如詩,也是好的。那麼,凡是如詩一樣抒情的文字,在他看來,都是好的,好就好在純淨,在讀者的心田裡,似清泉流過,“一瀉千裡,始終如一”。

3、抒情之美在于忘情

抒情小說的藝術特色,就在于情:生發以情,貫穿以情,旨在談情,意在動情。

它們大多直接源于作家心泉之噴湧,似乎隻要如實描述感情流程,無須着意塑造人物、編織故事、表明理念以至經營結構。

它們總是自始至終浸潤着、洋溢着作家細膩的、熾烈的感情、激情或情緒,字字言情,處處關情,更多運用詠歎、拟人、内心獨白與景物烘托等手法,教人披文入情,因情入理。

它們或者屬于切身情感的主觀傾訴,猶如記實,逼真可信,像摯友交心那樣親切;或者屬于移情于景的客觀流露,仿佛天籁,自然甯馨,像生活本身那樣質樸。

它們常能情景交融,如畫如詩,意境優美,韻味萦回,具備那種形散神不散的不完整之魅力,富于那種若有若無的朦胧之美。因此,它們往往會更易取得讀者信服,更有力打動讀者心弦,更貼近滿足讀者特殊的精神需求,好比飲醇醪,濯清泉,似醉似夢,忘我忘情。

正是這樣,抒情小說看起來似乎沒有在人物、故事、理念和結構等方面多下功夫,實際上更需要别出心裁——它們寫人,得集中筆墨開掘内心世界的細微隐秘,着力于表現人之品德情操的高尚美好,準确把握并生動顯示精神素質的主要特征。

它們叙事,得善于捕捉并巧妙運用表面平淡瑣碎、内裡深厚新奇的細節,不追求情節的離奇,不局限事物的時空,而要充分發揮聲、光、色、味等感官知覺的渲染、烘托作用。

它們表理,得特别講求含蓄蘊藉,委婉凝重,為此時常借助自然景物、社會風習形成意境,設置氛圍,采用象征,力求造成強烈而悠遠的藝術效果,耐人尋味,引人回味。

出色的抒情小說,都是作家一往情深的忘情之作。多情卻似總無情,于無情處見深情。

由此可見,寫好抒情小說,不僅要求作家具備寫好其他類型小說同樣的思想水平與藝術功力,而且還應該具有一定的特需條件:主觀方面,作家的感情得更豐富而純樸、敏銳而細膩,富于赤子之心和詩人氣質:客觀方面,得更依憑生活的機遇。這一次的所見所聞,抒情性的美感因素濃郁,寫來就會順手,下一次情況相反,則難以求成。所以,抒情小說的優秀篇章,并不是每一個成熟作家都能寫得好的,也不是同一作家每一次動筆都能寫成功的。

八十年代之初,這種可遇而不可求、可一而不可再的文學幸運,落實于鐵凝。

4、《香雪》美得“叫人心疼”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早慧的鐵凝,從小跟着質樸的農村同齡姐妹一起摸爬滾打、喜怒哀樂。那地方,那些人,是給予她營養和靈感的第二故鄉。一從起步,她的文學才智就得到了充分自如的舒展,便初具了自己獨特的風韻。及至成長,她一直珍重着對生活對事業純淨的真誠。于是,十年後,鑽進“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裡”、被人們遺忘了的小村台兒溝,她發現了、捧出了“叫人心疼”的美。

“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劉勰)。在飽含純真癡情的鐵凝眼裡,天地萬物無不多情善感。“台兒溝那一小片石頭房子”,是有生命的:“仿佛是在同一時刻聽到了大山無聲的命令”,“完全靜止了,靜得那樣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訴說着自己的虔誠”。“那綠色的長龍”火車,也有靈性:“擦着台兒溝貧弱的脊背匆匆而過。它走得那樣急忙,連車輪輾軋鋼軌時發出的聲音好像都在說:‘不停不停,不停不停’”;後來,“因為台兒溝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鋼筋鐵骨的巨龍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闊步,也不能不停下來”,它停了下來,“發出一陣沉重的歎息,像是在抱怨台兒溝的寒冷”。在作家蘸滿關切深情的筆下,大山小村質樸而閉塞,純潔而貧困,多麼惹人憐惜!

“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劉勰)。如果不使物與情、物與景融會貫通,隻冷靜地進行純客觀描述,怎麼能有這種童話般的意境、詩一樣的語句。再看香雪的心願得到滿足之後的文字:“她發現月亮是這樣明淨,群山被月光籠罩着,像母親莊嚴、神聖的胸脯;那秋風吹幹的一樹樹核桃葉,卷起來像一樹樹金鈴铛,她第一次聽清它們在夜晚,在風的慫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前邊又是什麼,是隧道,它愣在那裡,就像大山的一隻黑眼睛”;“鐵軌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靜地記載着香雪的路程”。若非情意所緻,這些新奇的比喻,這些美妙的想象,怎可随意得來!

5、愛的回音

“創作總根于愛”,“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魯迅)。“熱情把僅僅由理性獲得的思想轉化為對思想的愛”(别林斯基)。鐵凝之所以在這一篇小說裡恁般抒情,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愛。她驚喜地得知火車終于開始在台兒溝停留“短暫的一分鐘”,她欣慰地看到香雪迷戀的不是别個,而是“自動合上的鉛筆盒”。她敏銳地領悟了“一分鐘”的意義:時代列車正從一個新的站台啟動,即将奔赴一個新的裡程;她深入地發掘了香雪向往“明天”的社會内涵:今日中國那被人們遺忘了的貧窮角落,也已萌動對于現代文明的追求。她贊美那“一分鐘”,她愛香雪。事實上,她早就是愛着香雪的——香雪和鳳嬌們原是她早年的夥伴啊!她愛香雪“那潔如冰晶的眼睛”,“那潔淨得仿佛一分鐘前才誕生的面孔”;她愛香雪和嬌鳳的柔弱嬌怯與大膽率真;她愛她們嬉戲的友好或“鬧點小别扭”。因為愛得這樣深切,她才能在别人不易察覺得到,或者一時理解不了的細小微妙之處,發現新的美,發現實質上顯示着時代腳步與人民心聲的新精神。盡管在那“五彩缤紛的一分鐘”裡,鳳嬌們驚訝的是“比指甲蓋還要小的手表”,探讨的是“頭上的金圈圈是幾個”,關心的是“城市裡一天吃幾頓飯”——這未免有些俗氣,但這也就是她們難能可貴邁出的對大山以外整個世界的第一步探求了。況且,其中香雪與衆不同,“她很快就發現了别的”,這位台兒溝惟一的寶貝的初中生,感興趣的是“皮書包”、“自動合上的鉛筆盒”,并且竟為打聽這鉛筆盒的價錢跟着火車奔跑。因而,鐵凝也很快就發現了她,對她傾注了更深沉凝重的愛。

當鐵凝寫她得到鉛筆盒後往回走時的情形,調動了多少藝術手段啊!又是心理活動,又是景物烘托,又是穿插回憶,又是起伏曲折,交織成一幅意境深遠的畫,一曲韻味綿長的歌,群星拱月,捧出了高舉着鉛筆盒的香雪。——難道那隻是一個鉛筆盒嗎?那裡面蘊涵着實現現代化的理想、推動生活前進的力量啊!——畢竟那又隻是一個鉛筆盒。作家無意說明什麼,不過是講了一個新式鉛筆盒的故事。隻因這人這事曾使她感動得顫栗,她要用這感受去感染讀者,讓更多年輕以及不那麼年輕的人也能産生同感:咱們柔弱嬌小的香雪,而今在對新的生活癡癡向往,苦苦追求:當那可憐的心願好不容易實現時,“面對嚴峻而又溫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這是一顆多麼高潔純美的心啊!難道不該像她那樣生活、為她做點什麼,不該深深地、深深地愛她麼!

即便抒情小說,将感歎詞加入标題,也極少見。若非愛得真純,那将顯得造作。鐵凝這篇,行雲流水,貼切自然,以至于不如此不足以表達那深沉的愛。

小說以描寫山谷回音結尾,整篇小說也可以說就是這愛的回音。回音悠遠,精美絕倫。讀者看到最後,自然而然感慨萬分,也會從心底裡發出那愛的回音:《哦,香雪》——山谷裡突然爆發了姑娘們歡樂的呐喊。她們喊着香雪的名字,聲音是那樣奔放、熱烈;她們笑着,笑得竟那樣不加掩飾、無所顧忌。古老的群山終于被感動得顫栗了,它發出寬亮低沉的回音,和她們共同歡呼着。